行雨明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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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巴基敲门的时候，史蒂夫不在他的公寓里。他掏出手机，决定不打电话而是发条短信。跟史蒂夫发短信总是特别好玩（他把大写和符号都打得规规矩矩的，好像他对英语这种语言心怀着一份深沉的尊重）但下一秒，电梯响了。史蒂夫走了出来，低着头，手里把玩着他的钥匙串。当他抬起头看见巴基抱着一纸袋的生鲜食品站在门口时，他的脸上飞快地闪过某种奇怪而复杂的表情，然后马上露出一个笑容。

巴基准备用土豆和洋葱做一锅烩猪肉。他在柜橱里翻找着合适的锅，而史蒂夫在他的购物袋里挑挑拣拣。巴基算不上什么专业大厨，但谷歌告诉他这是大萧条时期的一道常见菜肴。

“弗瑞局长是在着急我的通关测试吧，”史蒂夫说着，坐在了流理台上，看着巴基切洋葱和胡萝卜。巴基有点困惑地抬头看他，他说，“今天是星期六。”

“哦。”巴基之前并没有意识到。他张口想要跟史蒂夫说自己可以周末不来烦他，但史蒂夫正温柔地笑着，绕过流理台走到他背后，把洋葱的杂余拢到手里扔掉。

外面下着雨，十分潮湿，于是他们一边煮着烩肉一边聊起了政治历史，接着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关于美国社会运动的讨论。不出他所料，史蒂夫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很强烈的看法。巴基顺着他那本丢弃已久的说明书说，不然他就真没什么可说的了。毕竟，严格意义上讲今天可是他们俩的休息日，而且他还做了午餐。

巴基教会了史蒂夫怎么在手机上玩收音机后，公寓里总是环绕着从蓝牙音箱里传出的轻柔乐曲。巴基也有点没想到，自己放的不是那种即兴创作的乐团作品，而是喜欢放二三十年代的老爵士乐：贝西·史密斯，开拓组合，比莉·荷莉戴，杰利·罗尔·莫顿。

“放点音乐，”史蒂夫一边洗着刀具和菜板一边说，巴基正在用量杯盛出调料，“我的手机放在卧室了。”

“干嘛，你想跳舞？”巴基调侃说，但还是走到门廊去拿他的手机。

“你肯定受不了我跳舞时候的动作，”史蒂夫说。他老早就招认了，跟现在大多数人以为的不一样，不是所有四十年代的人都会跳摇摆舞。

跟巴基这一代人不同，史蒂夫不是黏在电子屏幕上长大的。他总是忘记带手机，或者当他在门口把它掏出来时，他就直接把手机扔在橱柜上，不像巴基一样记得拿到房间里来。巴基也试过像他一样做，想试试那是什么感觉。最开始，这种感觉让他手心发汗，好像失去了连接，没法敲敲屏幕就能知道他的妹妹在哪，但很快他就习惯了这种无聊——不是什么坏事。面前不总是摆着娱乐设备，让他的头脑有空余胡思乱想，去想想一些更重要的事情，不是他的朋友们在脸书上做什么，也不用关注那群斗得你死我活的政治家们今天又闹了什么笑话。

巴基解锁了手机，递给史蒂夫让他挑电台。片刻之后，路易斯·阿姆斯特朗的熟悉旋律倾泻而出。

“你不在这的时候，也会听这个台吗？”史蒂夫嘴角挂着一丝怀疑的微笑，关闭了屏幕把它放在音响边上。

巴基嗤笑一声：“什么？不，”他说，尽管他的历史记录显示他经常听。爵士乐里的小号简直让他上瘾。“我可不喜欢你这种老人家的音乐。”

“嗯哼。好吧好吧，”史蒂夫点点头，“当然啦。”

当史蒂夫绷不住脸冲他笑开，一股暖流从他的胸膛涌出，流过他的四肢百骸。巴基努力无视掉这份感觉，但他头脑深处有一个地方似乎正警铃大作。

他将烩肉盛出到两个碗里时，他注意到史蒂夫在看着他。

“这是什么？”史蒂夫说，指着巴基血肉之躯的那边手臂。他低下头，看见自己的短袖边上露出一点点纹身。巴基卷起了袖子，给他看整个纹身的样子。

“我的部队，”他说，那些编号用的是加粗的空心印刷体。“我以前是纹在这边的，”巴基向金属手比划了一下，“然后我不得不把这玩意再纹一次。”

史蒂夫凑近了看，他的呼吸喷在巴基的皮肤上，然后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样。巴基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太多关于裸露的肌肤的画面，他整个身子都绷紧了。

“嗯，”史蒂夫说着，从巴基的手里接过两个碗放在桌子上。巴基还站在炉台边，没从刚才那场小小的心脏病发中缓过来。

“这个真不错，”史蒂夫说，用他的勺子指着碗里的烩肉，“让我想起我妈妈。她以前也会做这种东西。”

“大概比我做的好多啦。”

史蒂夫轻笑着摇摇头。“算不上。我们那会儿一次想搞到两个洋葱都不容易。不过我妈妈，她总是想办法找到些什么。我总是生病，那时候她很不容易。她工作太重，吃得又太少，就为了让我多吃点。她是我认识的最坚强的人。”史蒂夫微笑着，带着一抹怀念和孤独的神情，但并不阴郁，“她会喜欢你的。”

巴基一句话也说不出。这是他听过最高的赞誉。

烩肉让史蒂夫有些怀旧。他们聊起了大萧条，聊起了史蒂夫成长过程中寥寥无几的朋友，多半只是熟人或者室友。史蒂夫总是一头扎进那些他应该避开的打架里，然后被人打得鼻青脸肿，很少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他。巴基并不能理解这些人。

又过了几个小时，巴基离开前站在大楼的门口竖起夹克领子。外面大雨倾盆，他要走到地铁站肯定会被淋湿。史蒂夫吞吞吐吐地似乎不想让他离开，巴基也只差一点就想找个借口留下来。但他脑海里的警铃再次开始尖叫。巴基把手伸进口袋里，碰到了什么东西。他掏出了一张精美的象牙白纸，展开来。

那是一张他的面部素描，他大笑的样子。勾勒的线条尖锐而清晰，精细的银灰色阴影描绘着他的五官，他略长的头发被撩到后面。他站在大厅里，盯着它看了好一会，才把它仔细放进夹克的内侧，以防止褶皱或者被雨水打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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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tbh是什么？”史蒂夫陷在沙发里，脚搭在茶几上。他的T恤皱巴巴的，露出了一部分腰腹。这有点容易让巴基分心。

“实话实说。（To be honest）”

史蒂夫又向下滚了滚他的手机屏幕。“Ffs呢？”

“看在草泥马的份上。（For fuck's sake）又是达西吗？我是不是应该吃个醋什么的？”

看着史蒂夫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，巴基本不该这么开心的。

“我们不是——我没——不是这样的。”

“我知道，”巴基大笑着，“如果是真的的话，我们大概早就把所有的细节都听光光了。”

这个下午史蒂夫很安静，对于忙于工作的巴基来说是件好事。他整日往返于户外考察、射击场和体育馆之间，而越来越难分清自己是在工作还是只是和朋友一起消磨时光。史蒂夫说话风趣又有深度，这都只让巴基越来越难掌握好分寸。

但他的沉默有些反常。他们站在电梯间里，巴基的铁手上捧着两个滚烫的比萨盒。他问道：“你还好吗？”

史蒂夫看向他，眼神近乎惊慌失措。“我是同性恋。”然后他双手捂脸，尖锐地吐出一口气。“你是我第一个告诉过的人。”

巴基可完完全全没料到这个。他愣了片刻，才想起来自己该说些什么。

“呃，哇哦。我……很荣幸。”

“哦滚你的。”史蒂夫说着，放下了双手。他的脸红彤彤的，但嘴角微微翘着。

“我是认真的，”巴基说着，跟他一起踏出电梯。史蒂夫的这层只住着他一个人，不过走廊另一侧还有两套公寓。“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一件大事，”史蒂夫还看着他，等着他接下来的话，但巴基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们需要聊聊这个吗？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支持一点？他在高中跟家人出柜时，他妈妈跟他详谈了一次，而至今为止这还是他记忆里最不舒服的谈话。

巴基从橱柜里拿出两个盘子，史蒂夫不喜欢拿着纸巾吃东西。“你要意大利辣肠味的还是夏威夷风味的？”

他发自内心地感到荣幸，史蒂夫这样信任他，愿意告诉他这么私人的事情。作为唯一一个知道史蒂夫这个秘密的人，他内心充满占有欲的那部分正在欢欣雀跃。但他又有点悲伤难耐。毕竟，爱上一个直男？没什么大不了的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。但史蒂夫是同性恋却就是对他不感兴趣？这对巴基脆弱的小心肝来说，实在有点难以承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