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雨明光

作者wearing_tearing，原文地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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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 巴基

“这就是为什么咱俩得离其他人远远的，”巴基一边告诉斯崔达，一边回去料理他的菜园，整个人还没从王子的突然造访中恢复过来，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。“跟别人多说一句都是大麻烦。”

斯崔达喷出一口气，懒洋洋地对巴基眨巴着眼睛，又在暖和的阳光下放松了。巴基倒是希望自己能跟斯崔达一样容易就冷静下来，但接下来的一整天他还是摆脱不了心底那种揪紧的忧惧感。

他不认为史蒂芬王子会很快再回来，但上一次他也是这么以为的。他曾经像个傻兮兮的小孩子一样希望，王子不会记得他，也不会记得自己遇袭时走了哪个方向。但他早该想到的，这样至少他出现的时候自己不会那么惊慌失措。

至少眼下的情形还不算最糟。王子似乎只记得在林中遇袭和被巴基救起，但不记得巴基是怎么做到的。巴基目前还不用担心他来问自己的能力，或是他如何轻而易举地了结了朗姆洛，这已经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了。

事实上，巴基也不太担心后一件事。尽管最近的十年世道太平，但战争的记忆仍是每个人心上一道新鲜的伤口。

这个国度当初并未直接遭到战火的摧残，但很多现在还活着的人当时都成为了杀人凶手，他们仍然带着这些伤疤和技巧活着。人们战斗、死亡，没错，人们受了那么多苦，但在这里，没有大火夷平房屋，没有商业荒废殆尽，没有处处断壁残垣，不像曾是巴基故乡的那个国度。那些记忆还在，埋藏在人们惊惧的眼神里，但至少表象仍是欣欣向荣。巴基也没什么不同，尽管他的某些伤疤比大多数人都深得多。

“至少他不记得了，”巴基自言自语道，把这些话说出口让他稍微感觉轻松了一点，不再那样紧紧地绷着肩胛。“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的秘密，是吧？”

斯崔达站起来走向他，伸出舌头沿着巴基的侧脸长长地一舔。巴基皱着鼻子推开他，笑意在嗓子里翻滚。斯崔达叫了几声，用鼻子蹭着巴基的手指，想要钻进巴基怀里。

“好啦，好啦，”巴基说着，露出了微笑。他单手搂住斯崔达，另一只手挠起了狗狗的下巴。“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？”

斯崔达抬头看着他，狗狗呼出的气息喷在他脸上。可惜狗不会说人话。但巴基敢发誓，斯崔达那亮晶晶的眼睛已经洞悉了一切，还冲他笑嘻嘻的。

“我觉得我可能跟你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，伙计，”巴基说着，自顾自摇了摇头。

斯崔达叫了一声，听在巴基耳朵里似是句反驳。他知道没有什么跟自己的狗狗呆在一起时间太长之类的事，况且对他来说，斯崔达是比大部分人都更理想的伙伴。包括王储本人。

“我希望他不要再来了，”巴基说着，继而惊叫一声，因为斯崔达从他胳膊下面溜走了，一头扎进了胡萝卜地里。

**

一个礼拜过去了，没再有什么不速之客造访，于是巴基让自己放松下来，回归了日常生活。

知道每一天都会发生些什么，让他感到心安：天亮之前起床，进城，一大早将他的新鲜蔬菜送到各家。他会在史塔克的店里买几本新书，常常会耽搁一小会，因为那人总是在炼金术的书中读到些什么就开始夸夸其谈停不下来。巴基倒是没什么想法，反正这是一场不怎么需要他开口的对话。

巴基停在神盾门口，来送他每周的货，也是来吃顿早餐。他在口袋里藏了几根胡萝卜，带给门口的马儿们，心里默默祝它们早安。马蒂内利夫人在屋里等着他，待他走近便露出一个温柔和蔼的笑容。

“今天你看起来不错嘛，巴恩斯先生，”她说着，打开了厨房的门让巴恩斯进来。

他向她点点头，沉默着卸下送来的蔬果，一边听着她开始给他讲述小旅馆进来的琐屑。尽管巴基独来独往，也不和除了有生意往来之外的人打交道，但他总是对这个国度里的各种流言蜚语了如指掌，这都得归功于马蒂内利夫人的热情。

他告诉自己，这也是一个隐藏自己行踪的好办法。只要附近的地区来了什么新面孔，马蒂内利夫人大概就会讲给他听。事实上，这远比他愿意承认的更有娱乐性，就只是听听那些八卦故事还有镇上人们的生活。

“来，”等他卸完所有的东西，马蒂内利夫人把他拖到一张木椅子上坐下，在他面前摆了一个盘子和一大杯冒着腾腾热气的饮料。“这是新菜谱。我还没来得及让佩吉尝尝，所以我需要你告诉我，味道好不好？”

巴基抬头看了她一眼，然后谨慎地拿起面前的一小片面包，放到嘴边咬了一口。食物的味道在舌尖绽开，甜蜜中带了一点点苦涩，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

“怎么样？”马蒂内利夫人期盼地望着他，“这个味道还可以吗？”

“柠檬加蓝莓？”巴基问道，舔舔嘴唇品味着其中的滋味。

“没错。觉得可以试试把它们混在一起。”

“味道很好，”巴基告诉她，又咬了一口面包，“非常好吃。”

“谢谢你。你可以把这些都吃了，剩下的我会给你包起来带回家。”

“你不用——”

“我坚持，”马蒂内利夫人打断了他，“我只能做这么多啦。”

巴基眨眨眼，有点感动于她的举动，又有点迷惑不解。“谢谢你，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。

“没什么，”她说着，把剩余的面包包好。“那，这周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啊？”

巴基皱起了眉。“没有。”

“什么都没有？”她回头看他，唇边分明挂着一抹窃笑。“一点点好玩的事都没有？”

巴基摇摇头，继续吃他的面包，这样就不用开口说话了。

“好吧，”马蒂内利夫人说，“所以也没人去拜访你？没有什么又高又壮的金发男人吗？就是看起来很像史蒂芬王子的那种？”

巴基停下咀嚼，抬眼看向她，挑起了眉毛。

马蒂内利夫人定定地跟他对视了片刻，然后叹了口气，将包好的面包放在桌子上，坐了下来。“你真是不好玩，”她说，“史蒂夫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讲，我还以为能从你嘴里撬出点什么来着呢。”

巴基庆幸自己还在吃东西，这让他有点时间仔细思考刚才的话。

他不应该惊讶于马蒂内利夫人提及王子时那种熟稔的口气。考虑到她另一半的身份，这也说得通，但巴基从没料想过他们会熟悉到直呼大名的程度。这样不合礼节的行为倒是能从侧面说明点王子的性格，还有马蒂内利夫人之于他的身份。巴基细细思索着这点关于王子的新情报，把它加进自己在脑海中为那个男人拼凑出的模糊印象中。

另一件引起他注意的事，是马蒂内利夫人明显知道王子会去见他。这意味着史蒂芬王子告诉过她们自己的意图，但似乎没有多说。巴基庆幸王子没把细节也都说出去，尤其是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。巴基知道自己表现得很糟，知道自己不礼貌又缺乏对王子的尊敬，他可不希望那会影响到马蒂内利夫人对自己的印象。

最后他想到的一点，是马蒂内利夫人觉得她可以跟他聊聊这个。这感觉有点奇怪，但巴基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他胸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意，马蒂内利夫人愿意听他聊聊他的故事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。他以往和别人的对话多半仅限于生意上的协定，所以要跟人讲讲自己的生活，对他来说是一种陌生的体验。

至少现在是这样。曾经也有那么一段时间，巴基总是喜欢对别人讲述自己每天遇到的事和发现的新东西，但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了，只剩一段苦乐参半的回忆，与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一样随着战争逝去了。

“你真的什么都不准备告诉我吗？”

巴基露出一个笑容，只是勾了勾唇角，就又伸手拿起另一片面包塞进嘴里。马蒂内利夫人笑了起来，他忽然觉得全心地放松下来，听着她的笑声回荡在小小厨房的石墙之间。

“你们俩啊，固执起来还真是一模一样的，”她沉吟道。巴基一脸迷惑不解，于是她补充道：“你和史蒂芬王子。”

巴基皱起眉头。“我们俩一点都不像。”

马蒂内利夫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，还是满眼笑意。“好好好，不像。”

巴基吃完了面包，主要是因为他不想再继续这段谈话了。马蒂内利夫人一直笑着，放过了他，开始给他讲萨默斯先生和豪利特先生最近打的那一架，还有他们砸烂的家具。

巴基坐着听她讲啊讲，直到厨师们一个接一个到了，开始四处忙活准备早餐。过了一会儿，巴基就起身告辞，马蒂内利夫人为他包好的柠檬蓝莓面包紧紧握在手里，他为了早上的食物向她致谢。

“我很荣幸，”她说着，凑上前亲吻了他的脸颊，让巴基吃了一惊，“下次见。”

巴基震惊地盯了她片刻，终于回过神来答道：“好的，夫人。”

他转过身去找自己的小车，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她在身后大喊了一句：“当你见到史蒂芬王子时，帮我跟他问声好！”

**

接下来的两天里，马蒂内利夫人的话就像阴云笼罩在巴基的头顶。

他好不容易让自己相信他已经摆脱了这些，整整一个礼拜平安无事，让他以为他不用再跟史蒂芬王子打交道了。但现在这些话让他心神不宁，烦躁易怒还有些恐惧。斯崔达注意到了，他现在总是伴在巴基身边，经常舔舔他的手指来提醒巴基他们身在此处，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
“你比我还有信心，”巴基叹了口气，抱紧了斯崔达。狗狗用冰凉凉的鼻子蹭着巴基的喉头，爬到他的膝盖上。

直到他跟马蒂内利夫人对话后的第三天，王子才出现。

巴基正要把他的湿衣服都挂好晾干时，听到了马蹄声渐近。他低头看看斯崔达，做了个鬼脸，然后向屋子前面走了过去。烦躁的感觉已经开始涌上心头。

如巴基所想，史蒂夫王子正沿着他门口的小径走来，身上王室配色的衣物一丝不苟，在阳光下的金发几乎亮得发白。他的守卫也在，巴基猜想他们以后得一直跟着他了，但是还有一个人推着一辆小推车，里面装着一些巴基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。

巴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，努力瞪大了眼睛怒目而视，想掩饰住自己的茫然。他差点就成功了，但当史蒂夫下了马走近，并且做手势让那个推着车的小胡子男人跟上来时，他忍不住了。

“你来这干什么？”巴基问道，无视了王子身后那个男人听到他的话时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眼。

史蒂芬王子挑起一边眉毛，双肩挺得直直的，扬着下巴，但很快他就露出了一个笑容。巴基忽略掉自己心里异样的感觉，他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掐进掌心，等待着对方回答。

“我注意到你的工具都很老旧，还生锈了，”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巴基屋子外靠墙而立的那些农具，“我想我可以给你带些新的来。”

王子回头看向那辆小车，巴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。现在他能看见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崭新农具，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
巴基真是被他打败了，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农具，大脑里一片空白。他太过震惊，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呆呆站了多久。久到史蒂芬王子开始不安地动了动。

“巴恩斯先生？”他听起来并不像刚刚开口时那样自信满满了。

巴基嘴巴张张合合了几次，还是斯崔达呜咽起来，蹭蹭他的手，他才找回说话的能力。他有气无力地说：“什么？”

他惊讶地看着史蒂芬王子耸耸肩，一只手挠了挠后颈。他的表情十分窘迫，对着巴基露出的笑容也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用锈蚀的工具劳作很危险，”王子耸耸肩说道，“有时候它们会不好用。你可能会受很重的伤。”

“危险，”巴基重复道，他惊呆了。

巴基努力忍住不要为了这一幕的讽刺而笑出声来。王储殿下站在他眼前，正在为了巴基可能会伤到自己而担忧。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，只要巴基想，就能用他的魔力治愈一切伤口。当然，他不能把这些话告诉王子。

左边有什么人动了一下，吸引了巴基的注意力。史蒂芬王子还站在巴基面前，巴基长久地沉默不语，他的耳朵尖一点点变红了，一个守卫低下头。巴基看见她紧紧抿住了嘴唇，眼角周围的细纹都皱了起来，好像她在努力忍住笑。

这一下，可让巴基恍然大悟了。

史蒂芬·格兰特，王储殿下，其实是个大呆瓜。

他转向了史蒂芬王子，不由感叹着男人雄伟的身形。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件事，怎么让王子离开，因为每一次他都会回来。或者，如果巴基能给他些回应，让他觉得自己欠巴基的已经算还清了，他就会走了？

看上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接受他带来的东西。巴基也清楚，自己需要新的农具，而如果收下这些就能让王子不要再来烦自己，更是再好不过了。他可以感激男人这点善意，然后跟他一劳永逸地别过。

终于啊。

巴基又打量了王子片刻，看着他那样坐立不安的窘相实在乐趣非凡。然后，用他曾在一个杀人如麻的暴君治下习来的最庄重的声音开口道：

“谢谢你，”巴基说道，接着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里充满敬意地补充道：“尊敬的王子殿下。”

尽管巴基努力忽略这种感觉，但当王子咧嘴笑开时，他还是觉得刚才自己那点小小的力气花得值得。王子的笑容是那么有感染力，明亮而快乐，在阳光下几乎让人目眩。

“你不用谢我，巴恩斯先生，”王子欢快地笑着说，“完全不用谢。”

巴基颔首，然后开始将那些新农具卸下来，换掉自己的旧工具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，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史蒂芬王子了。终于啊。

但他不知道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。